凯德拉芝士皮

🌈和女朋友过现充生活去啦🌈
这里取关请随意~大家都要幸福快乐喔!

Hoist The Colours High

30岁海盗/15岁魔术师学徒


全文18k字完结

清水感情向,年龄差,HE

涉及女装、一笔带过的少量律医

梗来自手杖伞的介绍,公主和邪恶画师

除了地名以外的一切设定都是架空的,虚构的,假的假的假的,包括但不限于时间、地理、法律政策和城市历史


粗体是心理活动

粗体+下划线是想要强调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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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船靠岸前三个小时,密涅瓦号的船员们开始在一片咕咕哝哝的抗议声里不情愿地把自己从铁甲和叮铃咣当的骷髅首饰中剥出来,重新套进被贝坦菲尔小姐称为“符合文明人的得体打扮”的服装里。船医女士像刁钻的鹬鸟一样背着手在甲板上穿梭,挑剔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游走,男人们自动为高跟靴的声音让出路来。



“在抵达安特卫普港前停止毫无意义的抱怨,先生们,即使你们快被领结勒得窒息身亡。事已至此,我们短期内的唯一目标就是学会低调,低——调——从放弃你们身上花里胡哨的装饰开始。我不想再听到有蠢货骑着抢来的马一边对天放枪一边在集市里横冲直撞的消息了,好吗?”



海盗们发出心不在焉的应和。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晃晃悠悠,木桶和空酒瓶被踢得到处都是,长绳乱七八糟地盘了一地,甚至有几个不幸的笨蛋被绊倒,叫骂声和叹气声起起伏伏,断断续续。人群毫无条理地聚拢,又没精打采地散开,慢吞吞地收起海盗旗、藏起堆满船舱的武器和炮弹,为靠岸抛锚做准备。



显而易见,这艘船上上下下都是一副吃了败仗的落魄样子。



海盗团之间的纠纷时有发生,吃败仗并不是一件多令人颜面尽失的事,但如果碰巧是“黄衣哈斯塔”与“嗜金贝克”之间的争斗,又碰巧贝克船长是留下败名的一方——考虑到双方都是海上世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这个结果一定会让整艘密涅瓦号集体萎靡长达数月之久。



与这股氛围格格不入的克利切·皮尔森并不属于一蹶不振的那部分,事实上,他对即将到来的假日充满期待。当火枪手玛尔塔在船舱会议上提议将密涅瓦伪装成普通商船停泊在港口并为船员们伪造身份以便在安特卫普活动、给大家半年左右的休整时间的时候,原本昏昏欲睡的“远望者”第一个跳了起来。



“克利切双手赞成,如果有必要的话请把它的五只手也算进去。”他捏着肩膀上的海星真诚地说,“瞧瞧楼上那群情绪低落的可怜水手,海神啊,他们真的太需要一个陆地假期了。”



-



毫无疑问,克利切比密涅瓦海盗团里任何人都热衷于这场扮演游戏。在弗雷迪·莱利拨拉箱子里的黄铜珠子和玛瑙石的时候,他已经飞快卸下单筒望远镜和铁钩,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塞进一身相当礼貌并适合佩戴匕首的斗篷里,而犹豫不决的领航员还在尝试挑选出能够填上自己左眼空洞的简陋义眼。登陆过程比海盗们想象中的顺利许多,足够的港口使用费和用来行贿的金银珠宝大大节省了办理繁琐手续的时间,密涅瓦号被留在散货船锚地,没人对这群从船上陆续搬下酒桶的“英格兰酒商船工”表示怀疑。



“所以,”克利切和一个码头工人勾肩搭背——对话开始前他下意识想掏出铁钩抵在对方胡须浓密的下巴上,莉迪亚锋利的目光穿过人群无声地呵止了这个习惯性的行为,导致他不得不揽住对方的肩膀,好让抬到一半的胳膊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安特卫普一定有适合找乐子的地方,是吗?”



说到乐子,以“远望者的标准”来定义的话,它一定要足够新奇有趣,“赌场”和“地下街”显然过于俗套,好在“剧院”是个还算凑合的点子。



“那里有魔术,歌剧,偶尔会有浪人们表演马戏。如果你们的船停得够久,还能在一年一度的庆典之夜的演出上看到伟大的白胡子魔术师安德森先生。——您能让我去工作了吗,先生?”



克利切撒开手,放他继续去搬运码头上堆积成本尼维斯山的货物。由于北大西洋暖流分支的照顾,十二月中旬的安特卫普称不上寒冷,细小的雨滴乘风滑翔,温柔地撞击树叶、水洼、鞋尖,整个港口忙忙碌碌,往复航船的悠长汽笛声交错划开笼罩整片海面的青色天空。裹在披风里的船匠艾玛轻轻扯着贝克船长缠绕在下巴触须上的假胡子蹦蹦跳跳,她的个头还没船长的长柄斧头高,“集市!这里一定有集市!我们去找那些住帐篷的浪人,我要抢——买光他们的珊瑚贝壳海藻和羽毛,如果造出来的战舰比密涅瓦号更大,我就再多买他们一匹马!”



克利切摩挲下巴上的胡茬望着那对背影,由衷希望艾玛的活力能让船长早日走出低谷。雨的势头似乎变大了,人群跑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伞像花一样绽开。他没有伞,于是躲进斗篷里,向尖尖房顶叠成群山的镇子跑去。




02


孤儿院的修女常说,瑟维·勒·罗伊至少在变成孤身一人前被赋予了名字,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幸运。



很久以前,他想:阿格蕾斯修女是妈妈,谁是爸爸?后来他开始努力思考那件事发生的原因:热病?战争?或者单纯的遗弃?最后他干脆不再考虑它了。魔术师的马车挤进逼仄的巷子,停进院子里,安德森在不安的孩子中选中他,可能因为他是孤儿院少见的不叫亨利或乔治男孩,也可能因为那天他的衣领染上了过于显眼的番茄酱。总之安德森选中了他,无数双小手伸过来,乱七八糟的临别礼物胡乱塞满一怀:断掉的发卡,丢失笔盖的钢笔,半块黄油曲奇,一张看不出是什么的蜡笔画,等等。他晕乎乎地抱着它们坐进马车,高头大马踏着雪地,一路把他从根特的冬天拉到安特卫普的冬天。怀中的礼物被仆人一股脑地丢进垃圾箱,在他两手空空走进剧院之前。



他开始学习魔术,一阵短暂的兴奋和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糟糕生活磨没了兴致。起初,围堵在剧院门口的报社记者们带着无数个会闪光的盒子,一阵又一阵令人目眩的白光,人群潮水般涌来又退潮般离开。最后台阶前只剩下一大片脏雪和乱七八糟的脚印,安德森就打发他去地下室清扫蜘蛛网,安排他待在后台整理道具,还趁着酒劲动手揍他,肩宽腰阔的帮工和坏脾气的仆人也会。每年浪人马戏团和白胡子剧院合作演出的时候,他甚至被逼着穿上可笑的裙子上台跳舞。



但至少这里的饭菜比起孤儿院的更能填饱肚子。他缩在毯子里全心全意地想象大海旷野和山脉,即使身上的淤青隐隐作痛。比起那些睡在草地之下的孩子,我还能想象大海旷野和山脉。



就这样,他委曲求全地度过了安特卫普的白天和黑夜,潮湿的雨季和偶尔尘土飞扬的日子,还有年复一年温和却难熬的冬天。而后在另一个冬天,好运和变化披着斗篷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生活,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彻底明亮起来。



-



克利切溜进剧院后台的时候不慎撞倒了桌子上的蜡烛,他想伸手去接,又一脚踩翻地上的提灯,玻璃碎了,一场微型爆炸,两簇火苗落在地毯上迅速蔓延,真他妈有够亮的。他解下斗篷用力扑火,终于在更多魔术道具受到波及之前成功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也成功把不算宽敞的后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隔着烟雾,克利切看到一个少年模样的孩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飞快地扑过去捂住男孩的嘴,及时堵住了一声迟来的错愕惊叫。



“嘿!嘘——我可以解释一切,好吗,给我个机会。咱们商量一下,你能不叫吗?能不踢我吗?!别打了,操!你这个小混蛋!”



他们像两只正在殊死搏斗的巨型海怪一样在满处狼藉的地板上翻滚较劲,男孩的手肘砸了克利切的胸口不知道多少下,可能有一万下,克利切丝毫不觉得疼,但只用一只手还真有些难以制服这只疯狂扭动拳打脚踢的小怪物。好在第一万零一下的时候男孩终于耗光力气,气喘吁吁地被摁着使不上劲的胳膊压在地毯上。在确定他不会大叫出声后克利切才肯放手,并时刻做好了把对方的喊叫掐灭在喉头的准备。



“我是…一个对魔术感兴趣的画家,从伦敦跟着酒商的船漂洋过海抵达比利时,只为见见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师。我为你们剧院贡献了将近一周的门票钱,然而连半根魔术师的胡子都没看到,歌剧!歌剧!成天都是无聊的歌剧!《公主新娘》——什么天杀的烂名字!所以我忍不住来后台看看到底他妈的…呃,”克利切忽然记起玛尔塔的建议,艺术家时刻保持高雅。好吧,他重新整理措辞,努力认真扮演一个端庄的画家,“咳,总之我应该为自己的鲁莽道歉,孩子。”



他狼狈地爬起身,伸出手把同样狼狈的男孩拽起来以示善意。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眼里的对方都惨极了:发梢像公鸡尾巴一样可笑地支棱着,衣服被扯得皱皱巴巴,满身满脸都是从地上滚来的灰。克利切的斗篷还被烧出好几个窟窿,拼凑着看简直就是一副滑稽的鬼脸。男孩对克利切的说辞不置可否,脸上的惊恐恼怒消失得一干二净,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安德森老师平时很少来剧院,明年的夏季庆典他一定会登台,不过两天后的平安夜有一场临时敲定的魔法秀,您最好提前买票。现在,从那边的小门出去,往通道右边拐,翻过栅栏就能回到街道上。如果您直接从这里原路返回,被巡查抓到可是会被登记进黑名单的。”站直的男孩还不到克利切的肩膀,明明灰头土脸却要模仿侍者开门的姿势替克利切拉开那扇偏门,脸上还带着有些僵硬的笑意。像很久没笑过了似的,克利切心想。


“顺便,我叫瑟维·勒·罗伊。”




03



那天他匆匆留下一个随口编造的名字,在男孩的自我介绍从通道入口追上后背的时候——法默·克拉克,听起来比起画师更像一个农场主。他无暇记住对方叫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若是惹上麻烦琼斯船医一定不会放过他。翻越栅栏踏上拼花地砖的街道,克利切的双眼和落日之间掠过一群高低起伏的阴影,黑白浪花般的雪鹀群翻转错落。候鸟们来自孤寂阴暗的北方,来自北冰洋,来自苔原荒野,无人问津的北极群岛岩石中的边角裂缝。天边的火焰正在下落,翻卷着橘红泡沫的海水洪流从宇宙尽头涌出,高唱颂歌围绕地球,将惧怕寒冷的飞禽走兽、船队和部落送往风很温柔的南方。


安特卫普的风足够温柔,海盗远望者还是在剧院高墙彩色玻璃画描绘的悲剧故事里读到了冬天。


平安夜如期而至,星星、铃铛和彩色绸带淹没了整座城镇。克利切前一天就准备好了白胡子魔法秀的门票,那张印着烫金鸽子的精致卡片在口袋里揉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在尖尖四角彻底揉烂前被掏出去。弗雷迪上一秒还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步,为弄丢给莉迪亚准备的那张门票而捶胸顿足,下一秒被突然递到面前的手吓了一跳。


“拿去,今晚约上琼斯,记得把我们的女王哄开心,一船的伙计都会对你感恩戴德。”


弗雷迪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死对头室友,有些犹豫地伸手去捏那张皱巴巴的卡片,闪闪发亮的玛瑙义眼快要从瞪大的眼眶里滚出:“呃,谢……你想听我说谢谢吗,皮尔森?”


“快闭嘴,我会吐的。”


一阵脚步声路过门外,艾玛笑着跳着飞过走廊,小皮靴哒哒作响点着楼梯轻盈跃下,身后跟着莉迪亚不满的轻斥。里奥·贝克以“英格兰密涅瓦酒厂厂长”的身份在安特卫普远郊租下整座城堡般的旅舍,伪装成商人、船工、贵族或其他什么乱七八糟身份的海盗们落脚于此。今天是平安夜,整栋房子的海盗倾巢出动,一群裹在流苏礼服和法式膝裤里的野生海狮,挥舞着手杖像蠢蛋一样乌啦哇啦地嚎个不停,兴致勃勃打算冲进剧院餐厅和商店好好享受享受文明世界的节日乐趣。


克利切让出了魔术演出的门票,于是选择回到酒瓶中间,他披上斗篷离开旅舍,推开广场尽头小酒馆的低矮木门。房间挤满了人,墙壁被火把和壁炉里的熊熊火光映得通亮,拉小提琴的吟游诗人盘旋在屋子里轻唱圣诞颂歌,他找到角落的位置,挨着一个单薄衬衣的背影坐下,然后立刻想要站起来拔腿离开,已经晚了。对方回过头,眼里溢出比星光还亮的惊喜:“…画师先生!平安夜快乐!”


“呃,你也快乐,”他保持坐姿,在脑子里搜刮关于男孩的记忆,只有满脸灰尘、翘起的头发和那抹不自然的笑容,“……你叫什么来着,孩子?”


“瑟维·勒·罗伊,先生,我叫瑟维。”


侍者为他送来某种植物蒸馏的烈酒,克利切瞥了眼瑟维面前盛着剔透液体的杯子,一直暗中偷看他的男孩抢先开口,紧张兮兮地解释起来:“这,这只是黄油啤酒,先生。”


“你多大了?”


“……15岁,先生。”


“……”


刻意的沉默终止了谈话。他不在意男孩的名字,更懒得管对方是否到了被允许摄入酒精的年龄,他只想大口喝酒然后走人,并祈祷男孩不要再不识好歹地挑起任何话题。任何。


“先生,那个——”


上帝啊。克利切暗自翻了个白眼,快要把脸扎进酒杯里。


“您能把您的真名告诉我吗?”


噗——克利切狠狠呛了一下,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惊怒交加地瞪着男孩,而眼前的小鬼正像某种被吓到的小动物一样,缩着脖子把半张小脸藏在双手捧起的杯子后面,露出半只眼睛无辜地望着他,说出的话却理直气壮。


“我不认为偷闯后台被工作者撞个正着的观众会蠢到直接报出真名。”


操!


有一瞬间,克利切想要拔出铁钩吊着这个麻烦小鬼的衣领把他扔进下水道,玛尔塔的声音再一次出现:艺术家时刻保持高雅。操!操!!克利切咬牙切齿,握紧酒杯的指节发出清晰的咔嚓声,一句暴躁脏话即将脱口而出,猛地被身后的轰然巨响截在齿关。


在克利切的注意力被男孩带走的五分钟里,房间里的两拨酒徒由于某种无聊的原因起了冲突,没能及时化解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伴随着一声咆哮,一个山丘般的大汉突然挥起连枷把长桌砸个稀烂,油灯和酒杯爆裂开来,盘子和花瓶摔成粉碎,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手里握着不知哪里来的匕首和棍棒,甚至有人掏出老式步枪。他霍然明白挤满酒馆的并非普通镇民,而是如假包换的海盗,弗雷迪提到过,预备穿越英吉利海峡的海盗船冬天通常都在安特卫普歇脚,有的精心伪装,有的则不会。


妈的,我早该注意到的,都怪这小混蛋。克利切飞快伸出胳膊,紧紧搂住瑟维侧转身体保护他,这该死的臭小子已经吓呆了。他们被癫狂暴怒的人群堵在角落,酒瓶和匕首在头顶乱飞,男孩的身子在抖,克利切把他摁进自己的斗篷里,抬起手臂挡在身前沿着墙根艰难地朝门口碾去。到处是挥舞的棍棒和刀子,迸裂飞溅的各种物品的碎片,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亡命徒口中的吼骂声,不幸伤员的凄厉惨叫。更多人加入混战,他们拿出更大号的武器,凳子腿,桌子腿,甚至整张桌子。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飞过来砸在他们身上,坚硬的锋利的,克利切顾不上分辨它们是玻璃杯的残骸还是真正的刀子,他怒目睁眉,耳朵像狼一样竖了起来,尖牙在嘴里咬得直响,藏在腰上的匕首早已稳稳握在手里。燃烧的铅弹打穿房梁,木头碎片和扭曲的铁皮瞬间纷飞,一个海盗被爆炸的冲击弹到墙边,瑟维发出尖叫,克利切一拳砸在海盗脸上,碎牙和血丝飞在空中。


他冲破阻碍,带着男孩来到门边,一个杀千刀的暴徒正偷偷扣上了门锁,他怒吼着一扫斗篷,挡住偷袭的刀锋,转身挥起匕首整个刀刃插进对方侧颈,鲜血飞溅,那人一声不吭栽倒在地。铁锁被刀柄用力砸烂,他撞开门,满手血迹。


倒霉透了,我真不该把票让给莱利。他心想,搂着怀里的男孩跌跌撞撞跑进漫天细雪里。



04


他们跑过街道,跑向海滩,在骚乱中和巡查官的马队擦肩而过,人群的注意力被蹄声轰响的马队引开,海盗把男孩藏在破烂不堪的斗篷里,不让他看那些炮口向天的火枪。他们头也不回地踉跄奔跑,把暴乱源头的血腥之地抛在脑后,直到跑出三条街,克利切才发现被自己死命扣着的男孩的肩膀温热湿漉,白色衬衣上晕开一大块深红色,他哑然松手,一时无法辨别掌心的鲜血来自男孩还是酒馆里的其他人。


瑟维紧紧贴着克利切,惊魂未定地攥紧男人的衣角,瘦小身子整个蜷着,像受到极大惊吓的兔子一样瑟瑟发抖。他恍惚的目光跟着克利切的视线移到自己的肩膀上,又移到克利切身上,呆呆打量那些刻在脖颈锁骨上的血红伤痕、几乎碎成破布的夹袄、掌心鲜红骨节分明的手。他伸手握住男人的一根食指。


“谢、谢谢您,先生,”男孩终于找回声音,舌头打结,气息颤抖,不受控制的眼泪全部蹭在克利切褴褛的斗篷上,“请不要离开我。”


细雪纷纷扬扬,浓稠墨汁般的暮色滴进房屋之间的缝隙,在街巷间蔓延,倒流向夜空。他们来到城镇边缘的浅滩,身后平安夜的彩灯和骚乱仿佛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纪,孤独的灯塔闪耀着孤独的光,浸透夜色的浪花缠绕他们的小腿。克利切一言不发,把绳索递到男孩手里,托着他的腰将他送上安静等待在海边的密涅瓦号。


他们只能躲在空无一人的大船里度过这倒霉的平安夜。


坐在软塌塌的床垫上,瑟维不敢大声呼吸,因为眼前衣衫破败的先生看起来实在阴沉极了,脸上密布着随时会劈下雷电的乌云。他任由男人粗鲁扯开自己的衬衣,露出肩膀上不算深却长得吓人的切口,深色的血已经凝固了,新鲜的正从皮肤的裂缝里汩汩涌出。男人不知从哪儿搬来个巨大的铁箱子,在里面翻找纱布和酒精,他显然不擅长包扎。瑟维看着男人笨拙地为自己处理伤口,看着那双握刀时骨感有力此刻却无法正确缠绕绷带的手,看着那个胡乱系紧的丑丑的蝴蝶结,他没有发出丁点吃痛的吸气声,雀跃的光芒重新回到眼中。


“谢谢您,先生!”他再次道谢,“所以您的名字是……?”


克利切额头青筋暴起,把绷带药瓶重重放回箱子里,砰地一声摁上铁皮盖子。“克利切·皮尔森。”音节从齿缝间恶狠狠地搓出来,克利切快被男孩烦到呕血,他已经彻底厌倦了假扮画师的游戏,去他的高雅端庄,妈的!“这下满意了吗,小混蛋?”


“您一定不是画家,我猜?”


“……”


“这艘船也、也并不是什么酒商的船吧?”


“……”


“酒馆里的那群人是……”


“操!!你的狗屁问题怎么比他妈银河系的星星还多?我他妈问你为什么去酒馆了吗?我他妈管你喝酒了吗?我还没好好审你,你倒刨根问底刨个没完了!”他彻底大发雷霆,吼得桌上的油灯火光摇晃,抽出血迹未干的匕首对着男孩的鼻子凶狠地点了三下,语气比他希望的更粗暴,“克利切是海盗,酒馆里的那些也是海盗!看清了吗,海盗就是这么凶神恶煞!你知道你个臭小子给我招惹了多大的麻烦吗?你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马上用这个让你的牙齿和嘴巴分家!”


男孩乖乖地闭上嘴,眼睛眨啊眨啊始终舍不得离开对方。他忽然抬起手在克利切眼前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把恶哏哏的海盗吓得一愣,一支干巴巴的玫瑰花抵在克利切的鼻子上,捏着花茎的男孩口型开合,吐出无声的句子:别生气了嘛,皮尔森先生。


克利切无计可施了。


-


瑟维感到奇怪,他本该讨厌那位先生的,我行我素,不知礼数,粗鲁,暴躁;而且明明裹在文明人的装扮里,发起火来却像远古暴龙一样可怕,安德森老师和剧院的帮工仆人都是如此。但他那么有趣,第一次有人前一秒喊我“小混蛋”下一秒又喊“孩子”,他的胡子好扎人,斗篷上有张鬼脸。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着他就想要笑出声。


克利切离开剧院的那天,他没能及时收拾好残局,受到晚归的安德森先生一顿臭骂。平安夜的演出非常重要,他在当天被禁止离开阁楼,安德森连后台都不让他去,以防再闹出什么乱子,“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他得到如此评价。


仆人把他送进棺材似的小房间,帮工们又偷偷把他拖回后台,揉成一团的女式演出服被扔在头上,纱裙和蕾丝挡住视线,恶劣的高大青年们狂吹口哨羞辱他是浪人马戏团的公主。“平安夜没有浪人的马戏呀!你下次登台跳舞是什么时候啊公主殿下?”他气急地扯下满头乱糟糟的裙子,推开人墙冲了出去,冲进广场的酒馆,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点了杯黄油啤酒,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样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我才不是公主,我会喝酒,也不怕冷,还能在风里雪里跑步。他垂着眼睛闷闷不乐,离开剧院时没来得及披上大衣,手有些冰凉,但酒精的作用很快令他感到温暖。


当那个落拓不羁的身影落座于身旁时,瑟维更暖和了。当暴乱发生、有力的臂弯强行把他护在怀里的时候,瑟维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极度的惊慌又混乱、恐惧又兴奋,躲在窟窿遍布、破破烂烂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全的斗篷下面听满世界的爆裂声,一只手自始至终护着他,不让他看那些惨叫背后的画面。


他的心脏十五年来第一次跳得如此剧烈。


男孩试探性地开口,同时伸手讨好似的去拉对方的衣角:“所以,我能说话了吗,皮尔森先生?”


“如果我说不行,难道你能把这句话吞回去吗?显然不能。”克利切坐在床边懒得回头看那小鬼,自顾自地往腰上打绷带,突围时他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飞来的碎片和刀锋,无数新的淤青血痕混着无数旧伤疤纵横沟壑般爬满后背和手臂。瑟维躺在船舱的小床上侧头细数克利切身上的伤口,“你受过好多伤啊,皮尔森先生。”


海盗远望者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海盗是什么?和你们文明人一样沉迷歌剧魔术马戏的闲人?大海可没有游乐场和面包店那么温和,伤痕越多的海盗在海上活得越久。”


“那你一定在海上活过很久了,先生。”男孩的声音嘟嘟囔囔,像蚊子叫,“我不沉迷歌剧,我讨厌马戏,但是喜欢魔术。”


“我对你的喜好毫无兴趣,你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瑟维安静地呼吸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松松握着的拳头放在嘴边,像蜷成一团熟睡的兔子。圆窗外传来悠悠的海浪声,船身轻轻摇晃。他瞥了眼桌上那朵花瓣干枯的玫瑰,扯过斗篷盖在男孩身上,吹熄了油灯。



05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瑟维空闲的时候他们总是待在一起,男孩乐在其中,对克利切来说却是逼不得已。他必须花大量时间陪男孩散步、说话、或者安静地坐着,不然那个讨人厌的小子一定会跑到密涅瓦号停泊的锚地附近转悠整整一天。有时克利切会庆幸男孩并不知道他们落脚旅舍的所在地,否则他百分之百会追过来把大门铃铛摇得比警报还响,然后告诉开门的莉迪亚他想找皮尔森先生。然后克利切就会毫无悬念地去世。


瑟维确实是个大麻烦,这一点克利切深有体会。即使那位巫医女士的脾气再咄咄逼人,她的医术也是全船海盗首肯心折的,但为了掩盖平安夜那天发生的一切,克利切不得不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实。“平安夜海盗斗殴事件”的标题占据报纸头版一整个礼拜,船长和莉迪亚在会议上严肃地询问过所有人,在确定事件和整个密涅瓦海盗团无关后才放大家离开。考虑到弗雷迪和莉迪亚的关系由于平安夜的约会突飞猛进,他只能趁领航员不在的时候凄惨地躲在房间里独自换药,久而久之,背上的伤口疏于处理而开始感染,他迫不得已硬着头皮去找瑟维帮忙。


他们在人迹罕至的海岸边缘找到一间废弃木屋,简单地修葺一番,作为某些时刻除了广场餐厅咖啡店之外的见面场地。


“这种事情你应该尽早和我说,我担心你,皮尔森先生。”男孩无视他的皱眉,忧心忡忡地责备着,耐心为他清理伤口上的脓血,“不能只有你帮我。”


说到帮瑟维换药。第一次的时候,木屋窗外的雨下成一片瀑布,克利切把男孩的上衣全部褪下,露出绑着绷带的肩膀,细瘦的胳膊单薄的胸膛,过分苍白的皮肤,还有在那之上的大片淤青和结了血痂的伤痕。克利切的眉毛扬了扬又拧在一起,最后置身事外一般舒展开了,“虐待?”他问得漫不经心,解开缠绕着男孩肩膀的绷带。


安德森在圣诞节那天又揍了他一顿,因为平安夜的夜不归宿。瑟维跳过这部分,轻描淡写地回答男人的问题:“有时安德森老师会打我。”


“你看起来不像他的学生。”


“噢……他把我从根特的孤儿院带回去,为了让记者们报道他在做慈善。”


“然后他就把你扔进后台了,我猜。”


“……”


“他教你什么?”


“教过一些魔术。”


“难怪你会变花。”男人发出戏谑的啧啧声,瑟维有些委屈,垂下视线小声咕哝:“变花不是跟安德森学的。”


“孤身一人也没有那么糟,很自由,不是吗?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克利切似乎没听到男孩在嘀咕什么,又似乎听到了。他仔细将新换的绷带打上一个稍微有那么些进步的蝴蝶结,把瑟维套回衬衫里,帮男孩挨个扣好每一颗扣子,淡淡的语气介于玩笑与认真之间,“比如把你那个该死的老师杀了。


-


冬末的雨天不再那么频繁,雪也不下了,难得一段阳光海滩树影摇曳的日子。娱乐活动跟着丰富起来,偶尔他们会步行去郊外的马场骑一下午马,雪白高大的贝尔修伦马温和地低垂眸子,瑟维只能抬头看它。克利切把男孩扶上马背,牵着缰绳走在前面。


“皮尔森先生……”


男人回头,大马悠然迈着步子,背上的小人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克利切只好跟着跨上马鞍,好在男孩失去平衡时用胸膛接住他的后背。


有时他们去镇中心的湖泊里划船,小木舟安静地漂浮在粼光破碎的镜面上,毛色缤纷的小型水鸟落在瑟维头顶,在克利切伸手去抓的时候轻巧躲开,扑棱着翅膀飞进下一片芦苇丛。他们路过湖边高大树木的阴影,午后的日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成零碎几缕,克利切笼罩在树叶的影子里,开始高谈阔论大海高山和旷野,压低嗓音煞有介事地拿出比希摩斯和克拉肯海怪搏斗的故事吓唬瑟维。男孩认真听着,佯装害怕地抱着膝盖朝他眨眼,装到最后露出的还是微笑。


“听你的声音就一点都不觉得可怕了呀,皮尔森先生。”


克利切没有理会,他看着瑟维的眼睛。这个笑容比第一次的好看多了。他想。


阳光灿烂的天气转瞬即逝,初春又是永无止境的雨季。日夜不停的暴雨敦促海水高歌猛进,一路直逼海堤,散货船锚地的潮水快要漫过警戒线,港务局下发通知,“密涅瓦酒厂”不得不和其他货船的主人一样,赶在雨声中止的短暂间隙把自家船只迁到另一片更加安全的锚地。贝克船长带着几个水手去帮忙,弗雷迪和克利切也在其中,之后他们回到旅舍开了场很长的会,关于离开安特卫普的时间和计划。


平安夜事件造成的影响空前严重,警署显然加大了对非法登陆的海盗的搜查力度,密涅瓦海盗团不至于人心惶惶,但依然严肃地制定了应对各种紧急情况的方案。玛尔塔给每一位船员的枪管都配上了特制的信号弹,“我假设,你们之中的某一位正面临导致我们全体不得不立刻离开这座城镇的危急事件,比如失手杀了人,或者抢劫金库的时候被抓个正着。别犹豫,把这枚子弹塞进枪膛,打到天上去,看到信号的人继续传递这个信息:对着天空放烟花,然后以最快速度跑回密涅瓦号,人数到齐立刻开船。”莉迪亚严厉地反复强调,“话虽如此,但并不代表我希望你们做出任何引起警方注意的事。船长把启航时间定在七月份的夏季庆典结束之后相信你们一定对庆典有所期待,所以使用信号弹只能是最糟糕的情况。好好记着,先生们。”


在那个忙碌的雨天,克利切暂时把海岸的小木屋忘得一干二净。


而瑟维快要等疯了。


他在屋子里等啊等,雨停了又下,风一直在刮。他淋雨跑去散货船锚地,临时搭建的石堤把他远远拦在岸上,密涅瓦号消失无踪,空荡荡的海面在暴雨中翻滚咆哮。重来的冬季风暴席卷四肢百骸,肺部在真空中徒劳地扩张又塌缩,他一头撞进雨里撒腿跑回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克利切依旧不在那儿。他站在屋外等待,等待。夜晚很快接替了没有太阳的阴郁黄昏,鞭子般的雨抽打在身上,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哭,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他妈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被雨打成筛子的幽灵吗罗伊?!为什么不进屋去?”


当那个熟悉的骂声击穿雨帘钻进耳朵的时候恰好一阵低沉的雷声滚过天空,瑟维抬起头,视线模糊的眼睛猛地睁大。他想做很多事,比如抢过克利切的雨伞磕在膝盖上咔嚓折断,或者挥起拳头揍对方一千万下,但最终只是力气耗尽般完完全全地一头栽进男人的怀里。雨伞倾翻在地,克利切用双手接住他。


“我还以为你走了。”


闷闷的声音从克利切的怀抱深处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哭腔,瑟维收紧双臂牢牢抱住对方。他开始尝试思考这一切情绪的原因,思维被雷声吵得断断续续,他只好腾出注意更加用力地拥抱。


远处,大海发出怒潮汹涌的震天吼声。



06


对于瑟维而言,春天也是一个同样难熬的季节,因为浪人的马戏团会举办演出,这意味着他会被强行扔到花边裙子和香水中间。他和克利切在房间里周旋了整整五分钟,终于勉强取胜,抢走了那张快要被撕扯成废纸的门票。克利切抱着手臂倚在门边,带着点怒气地瞪这个皱巴着脸气喘吁吁的倔小孩:“也许你应该给我个不准去看演出的理由,毕竟门票是我花钱买的,嗯?”


瑟维跟他远隔着半个房间,躲在简陋的破旧沙发背后提防对方随时可能冲过来继续刚才的争斗,警惕得像耳朵立起的兔子:“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这可不算理由。”


“……”


克利切往前踏了一步,瑟维惊慌地跳起来。


“我、我讨厌穿裙子!安德森要求我跟着浪人们上台跳舞,剧院的帮工,他们,他们总嘲笑我是公主,”男孩有些语无伦次,慌张地背过手把票往身后藏,“……你不要去,求你了,皮尔森先生,我不想你看到…”他没再说下去,嚅嗫着红了脸,恳求一般望着克利切。海盗远望者难得没再骂他“小混蛋”,而是挑起眉毛露出一个惊讶又和善的笑容,得知一件趣事的新鲜感令他心情大好。


“公主有什么不好?漂亮聪明又能干的人才能当公主,你不是很合适吗?”他振振有辞,目光上下打量那个从沙发后面钻出来的清瘦男孩,对方显然被他的言辞吓了一跳,实际上他自己都对这些脱口而出的赞美感到惊讶。他由衷地抛出一个示意停战的眨眼,“那么我的小公主,可以把门票还给我了吗?”


他当然没能要回他的票,瑟维红着脸冲出木屋把它丢进了海里,全然不顾身后穷追不舍的叫骂。


到了马戏表演的那一天,克利切还是如愿以偿坐进剧院里,因为他重新买了一张票,当然,背着瑟维。他对穿裙子的男孩无比好奇,想象过无数次那个画面得有多么滑稽怪异,又忍不住希望亲眼看看。


嘟嘟——嘟嘟嘟——喇叭吹响了,穿着彩色戏服的浪人们随着欢快热闹的音乐登上舞台,杂耍小丑从天而降,把月亮太阳地球从天幕上摘下来抛个不停,骑单车的猴子在纵横宇宙的钢丝上倒立,空中飞人唱着歌荡过三裂星云,踩高跷的驯兽师挥舞长鞭,鬃毛染成彩虹的狮子吼叫着飞越燃烧的虫洞,哗——掌声四起。一个发光的星星姗姗降临,五彩缤纷的人群立刻蜂拥而上围绕那抹闪耀的光。星星穿着缀满鲜花的华丽礼裙,撑开海浪般湛蓝的手杖伞,迈着轻盈的舞步来到舞台中间。浪人演员们簇拥又散开,留出正中央的位置,灯光汇聚在那里,打伞的星星开始旋转,旋转,旋转。掌声如雷。


观众席上的克利切瞪大眼睛,跟周围的客人一样伸长脖子去看舞台上那道转成暴风眼漩涡的光芒,他从来不知道文明世界的舞蹈可以如此优美又充满力量,或者换句话说,他从来不知道男孩可以这么闪耀迷人。四周狂热的欢呼尖叫淹没了他,某种很久以前悄然生根的情愫突然找到立足点,一个古怪的念头从心头破土而出,那是我的男孩。他心想,用力拍着巴掌大声喝彩,试图盖过旁人的呼喊,但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他分不清人们在喊什么自己又在喊什么,他甚至连耳鸣都听不清了。舞台中央的风眼还在旋转,世界都被那个漩涡吸了进去,四维边界轰然塌缩,整个宇宙被糅进夸克。克利切半个身子向前探,甚至干脆想要站起来,而这时,旋转的星星终于停下,稳稳定住的脚步恰好踩中音乐的最后一拍,在彩灯的照耀下提起裙角优雅地行礼谢幕。潮水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那是我的男孩,我的星星。他木然坐在欢声雷动的观众之中,仿佛被风暴呼啸席卷过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


演出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剧院后台挤满了人,浪人演员们一边对如此狭窄的空间充满抱怨,一边往脸上涂抹油彩。瑟维占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来穿上那套厚重复杂的华丽裙子,戴着微笑面具的小丑坐在一旁拨弄彩球,眯着眼睛看男孩笨拙地去碰背上的拉链,三分钟过去了,他没忍住笑声,伸手帮对方一拉到头。


“啊,谢谢你,裘克先生。”瑟维回头,递给那位红发先生一个少见的微笑。浪人部落是流浪者的汇集地,他们住在帐篷和马篷车里,在城镇间辗转,在集市间穿行,卖杂货、马匹,用歌声和马戏表演换饭吃,有的还给人算命。没人弄得清哪一个浪人的身份,所以瑟维并不知道微笑小丑的名字,别人叫他裘克,瑟维跟着叫。


“不用客气,小东西。你这段时间看起来心情不错,去年上台前那个在帐篷里掉眼泪的爱哭鬼哪儿去了?”裘克不带恶意地调侃他,面具之下发出尖锐的笑声,像锯子切割木头。瑟维有些难为情,把嵌着花朵的宽檐礼帽挡在脸前:“……给条生路吧,先生。”


小丑笑得前仰后合。


在剧院和浪人马戏团里,裘克是他唯一愿意偶尔搭个话的先生,他认为这位先生笑声可怕,人却善良。瑟维慢吞吞地整理打皱的裙摆,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环顾一周,小声开口:“裘克先生,有个人…他,他建议我杀了安德森老师……”


小丑摸摸下巴,仿佛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致。


“杀呗。安德森就是个混蛋,我们有目共睹。”他又低下头摆弄彩球,语调轻松得似乎只是在谈论天气,“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的建议很对。”


“我知道,但是…”


“在某些事情上必须行动果断,小家伙。一旦犹豫可能就会错失机会,只有及时下手你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金钱啦,自由啦,这个啦。”裘克抬起手指扣扣罩在脸上的微笑面具,并没继续说下去。瑟维不太听得懂这些话,只知道小丑也建议他那么做。


“但是‘杀人’是不对的。”


“嘿,不是你说有个人让你干掉安德森吗,我只是赞同他的说法。”


瑟维近乎固执地认真地和裘克较劲:“他说的对,只有他说的对。”


“……我可能弄不懂你想表达的意思了,小东西。”


“哎…没什么,先生。”瑟维泄气地长叹一声,转过身自言自语,“他说什么都对。



07


“你终于开始认真学习如何成为真正的画家了,是吗?”弗雷迪站在门口,发愁地看着地板上堆成小山的废纸团,艰难地寻找挪进房间的落脚点,“我想也许我能把这当做一个好消息传达给莉迪亚。”


“不,不!闭嘴吧莱利,当然不是!他妈的!”画笔被粗暴地扔到墙上,精准砸中可怜的挂钟,机械布谷鸟勤恳地弹出来叽里呱啦乱叫一通,“如果你敢对琼斯多嘴一个字,我保证在她拧断我的脑袋之前拧断你的脑袋。”


领航员显然懒得搭理克利切的暴躁,哼着歌绕过满地纸质山脉,“噢,真可怜,像个气急败坏的宝宝。今天没吃糖吗?”他一个下蹲躲过飞来的画板,从抽屉里拿出梳子,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打理满头扎成脏辫又松开的卷发,“说真的皮尔森,你肯定有心事,虽然平时你也像个原始森林的野蛮猴子一样喜欢对人大呼小叫,但今天的你确实过于反常了。”


“你难道以为自己是什么文明社会的聪明人?帮我个忙,晃晃你的蓝色脑袋,好好听听里面海水的声音。”


“行了皮尔森,我不想和你吵。说实话,我对平安夜那天你的帮忙感激万分,所以在赶去和莉迪亚约会之前我还有五分钟,让我来帮你看看究竟是什么让你困扰得像得了狂暴症的犀牛——”他边说边蹲下,想要摊开满地纸团中的一个,然后就被更多迎面砸来的纸团赶出了门。三秒钟后,门又开了条缝,“我的感激是真心的。如果你想吃糖改善一下心情,楼下的桌子上多得是。”


“快滚!”


-


克利切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就是一头得了狂暴症的犀牛。


从剧院回到旅舍的一整个晚上,他陷入狂乱的纠结与懊悔,痛苦与甜蜜。他躺在地板上,把回忆里那个当初偷偷溜进剧院后台的自己暴打了一顿,把那个平安夜跑去酒馆的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脑海里挖掘关于瑟维·勒·罗伊的一切。天啊!真是疯了!他在心里绝望地哀嚎,为了阻止思绪疯狂蔓延,他爬起来,开始画画。挥刀举枪二十年的手拉扯出的线条歪歪扭扭,笔下比例失调的小人一点都不像那个干净瘦小古灵精怪的小混蛋,但克利切停不下来,他着了魔似的画完一张揉烂一张,又开始画下一张。皮尔森先生,皮尔森先生。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柔和地在耳边回荡,他深吸一口气捂住耳朵,那个声音又出现在脑子里。上帝啊,妈的,他妈的。他附身捡起一个纸团摊开,把脸埋进皱巴巴的画里,眼前始终萦绕着那个隔着烟雾目瞪口呆的男孩,那个躲在他斗篷底下瑟瑟发抖的兔子,那个淋着雨哭成一滩河泥的哭包,那个在舞台上比整个银河更耀眼的星星。


我他妈真是疯了。


他花了整整三天才学会如何在想起瑟维的时候正常呼吸,所以当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男孩已经急得变成了一只恨不得一蹬腿就飞到他身边的红眼兔子。


“你又躲到哪里去了,皮尔森先生!”瑟维急吼吼地飞奔而来,差点撞进克利切怀里,好在他及时刹住车,男人也及时后退半步。他们尴尬地沉默了一秒,然后并排走在沙滩上。极为少有的没有降雨的阴天,前些日子暴涨肆虐的大海也难得平静,瑟维望着遥远的海面,风把他的头发吹成一团乱草,克利切用余光偷看那团毛茸茸的乱草。


“总有一天,”男孩突然开口,克利切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你会回到海上去的,皮尔森先生。”


他没有回答,仿佛在用沉默掂量这个陈述句包含多少询问的意思。瑟维再次开口,这次直接侧过身子抬头望着克利切的眼睛:“也带我去海上吧,先生。”


海鸥掠过天空,一千只蚂蚁在男人的心脏上爬动,他想一时冲动地答应下来,说:好,我带你走。又绞尽脑汁想要温柔地拒绝,海那么危险,兔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淹死。他的嘴唇无声开合了几个来回,慌忙中终于吐出流畅的句子,他听见自己说:你把人船厮杀的海盗世界当成什么?海上冒险的童话故事吗?别他妈做白日梦了蠢货,大海可不是你想象中的橘子汽水,操。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剧院吧,噢——你还有你那该死的安德森老师。与其跑到海上找死不如多动动脑筋想想怎么在你的混账老师手下少挨点揍,傻小子。


闭上嘴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抓着头发把自己扔进面前的海里溺死一百次。真操蛋,我他妈在胡说什么!?他眼角抽搐,想要道歉辩解,干涸的喉咙却再吐不出半个字。瑟维咬住嘴唇又松开,阴霾般的失落爬上小脸,克利切从来没见过男孩如此失望的表情,他心急如焚,脉搏狂跳,几乎无法呼吸。他听见男孩说:“行吧,反正我开玩笑的。”


“克利切当然没当真了。”


理所当然地,他们不欢而散。


克利切看着男孩小小的背影跑着离开沙滩,就像飞奔着来时一样,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顺着脚印追上去,最后放弃了。他学会了如何在面对男孩的时候保持正常呼吸,却忘记了如何正常说话。


挫败的海盗发出极度自责的叫苦声,抱着头蹲了下去,变成一块留在沙滩上的孤独的鹅卵石。



08


他在房间里闷了整整一个礼拜,经过七天的寝食难安,一百六十八小时的自我检讨,一万零八十分钟的认真思考,六十万零四千八百秒的痛苦挣扎,他终于打定注意要把瑟维找回来。他不是擅于道歉的那方,对任何人都从来不是,此时却要为了哄一个小鬼开心费尽心思地整理措辞。他该说什么?“对不起”是必不可少的,再多说点——“我才是那个蠢货”?“请原谅我”?或者直白的“爱”?不,不不不不,你脑子坏了吗克利切?“爱”不能说,从海盗嘴里吐出的爱分量太轻了,每个城镇的地下街妓女都得到过海盗的爱。该死的,真该死,那个小混蛋会不会觉得海盗都坏极了?他一定认为海盗都坏极了。



天还没亮,克利切就来到白胡子剧院门口,穿着一套看起来不那么坏的整齐礼服——弗雷迪精心挑选的结果,克利切希望它多少能够奏效。他耐心地等待太阳升起,等待广场教堂的钟响,等待剧院大门打开,他买了张歌剧票,在演出开始前躲过保安帮工的眼睛偷偷摸去后台。


按照计划,克利切会悄悄来到瑟维身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递过去,再说点之前准备好的致歉词,然而他重蹈覆辙,刚进门就撞倒桌子上的蜡烛,后退时又踩翻地上的提灯,幸运的是棉芯还没被点燃,没有微型爆炸和火灾,但它们绊倒了克利切,男人重重摔在地上,惹出的动静足以引起那个擦拭魔术柜的背影的注意。藏在身上的玫瑰没能幸免于难,破碎的花瓣飞得到处都是,瑟维惊讶回头时碰巧看到男人正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头顶在下玫瑰雨。


“皮尔森先生!”这次他没来得及堵住男孩惊喜的叫声。


“哦,嘿,是我,小混蛋。你们的蜡烛提灯总是放在同一个位置吗?”他从衣服里掏出计划之中的玫瑰——好吧,几支曾经是玫瑰的枝叶杆子。他尴尬地看着满地花瓣,有些犹豫是否该把手里空落落的花茎递过去,“对不起,呃,我是说…海滩上那天,呃…抱歉。”


真是糟糕透顶的道歉,他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好在瑟维体贴地主动取走了他手里的花茎,“谢谢你,皮尔森先生,非常感谢。”男孩拉开那扇熟悉的偏门,再次请他进去。他们走出通道,翻越栅栏,来到街道上。天空开始下雨,这回克利切没披斗篷,但男孩带着那根蓝色的手杖伞,他们撑着伞在雨中行走,找到一家餐厅来安慰两人整整一周因噎废食的胃。


侍者送来饼干和茶,他们一边共进早餐一边谈论之前一个礼拜落下的话题,天气,晚餐内容,梦境。在克利切咀嚼饼干的时候,瑟维正在描述自己前天的梦,“……最后我从那片云里跳了下去,我就醒了。”男人难得这么安静,听得很认真,没有插入半句以往常有的指指点点或笑声。男孩站起来,像是要伸手去拿桌子另一端的茶杯,却探出身子吻上克利切的嘴唇和胡茬,吻掉了男人嘴角的饼干屑。


“我爱你。”瑟维说,“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突然,甚至有点奇怪,毕竟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爱了你无数个小时了,并且每过去一秒钟我就多爱你一分,一个星期前我对你的爱就已经胜过了任何女人能给予男人的爱。一个小时前我突然明白,一个星期前的爱已经比不上当时的爱。五分钟前,我感觉自己的爱成了暴风雨来临前波涛汹涌的大海,相比之下,之前只不过是个小水坑。知道吗,你的眼睛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特别好看。”


“我说到多少分钟之前了?五分钟?我已经说到那个时候了吗?这不重要。现在我爱你的程度超过了五分钟前,二者已判若云泥。相比刚才你咀嚼那块焦糖饼干的时候,现在我爱你更多。你占满了我的灵魂,除了你,那里什么都容不下。我的手臂爱恋你,我的耳朵倾慕你,我的膝盖因为这份盲目的感情而颤抖,我的心祈求你提出要求,以便它去遵从。”


“你想要我终生追随你吗?我一定会照办。你想要我唯命是从吗?我一定百依百顺。我会默默地陪伴你,也会为你唱歌,我只有15岁,对我来说你就是唯一。亲爱的克利切,我以前从没这么叫过你,是不是?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亲爱的克利切,可能你已经发现了我在背诵《公主新娘》的台词,但是——我爱你,真的,像芭特卡普对韦斯特利那样,我很爱你。我的心上人克利切,但愿我有机会赢得你的爱。”


男孩终于说完了,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克利切的眼睛。沉默从克利切的嘴角蔓延到胡子上,咀嚼的动作停止了,端起茶杯的手定格在空中,杯中的水面却在颤抖。他尽力回忆刚到安特卫普时被歌剧吞没的那一周,《公主新娘》那出歌剧的桥段,芭特卡普敲开农场小子韦斯特利的门唱着歌疯狂告白。他对这段有印象,然后呢?他在记忆的深湖里打捞一根针。韦斯特利把门关上,芭特卡普哭着跑走了。后来韦斯特利又去找她,说:我是来道别的,我要去美洲,找出路,赚大钱,很快有条船从伦敦出发。我可以同时打两份十工时的工,除了吃饭睡觉的必要开销,我会把所有钱都存起来,等攒够了钱我就买一座农庄,盖一座房子,再做张足够两人睡的床。你想听这个吗?很简单,我也爱你。想要听大声一点的?我爱你!要我拼出来吗?I-L-O-V-E-Y-O-U.要我倒着说吗?你爱我。


他终于把饼干吞咽下去,由衷感谢绷紧到极致的声带还能允许他吐出颤抖的声音:“你想听这个吗?很简单,我也爱你。”



09


西南风持续不懈,像一条天河从浅滩上空流过。太阳终于走下岁月的圣坛,礼节性地停留在夏季的门槛上,沙滩因一年中短暂的闷热而颤动,在风吹之下弯向海面,大海反射着整个夏日的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散着沙子、海洋、太阳的味道。


风带来干燥的天气,也顺便捎来大海上那些在海盗们口边流散的传言,有人说在地中海看到了真正的博卡古萨诺龙,有人说“黄衣哈斯塔”的欧利蒂丝号正迷失在“悲惨世界”的同一子午线上,有人说拉莱耶的遗址重现于南太平洋的某处角落,无数座金山银山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一大群世界各地的海盗船正趋之若鹜。密涅瓦海盗团已经在安特卫普歇得足够久了,久到几乎淡出了海盗们谈论的范围,海上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战争,于是鲜少有人再提起半年前“嗜金贝克”的那场战败。绝大多数密涅瓦号船员早早开始想念那些海浪撞击船舱、雨水冲刷甲板的日子,开始为传言中的“拉莱耶宝藏”蠢蠢欲动,而当初对陆上假日充满期待的远望者此时依旧表现出对陆地的恋恋不舍,他连续缺席了好几次会议,时常不见踪影,贝克船长和莉迪亚对此颇有微词。


克利切并非像弗雷迪所形容的那样,被文明世界的小点心和歌剧夜同化成了懒散无害的陆上家畜,他不过是希望在离开前能把尽量多的时间花在瑟维身上,哪怕他们只是散步、说话或者安静地坐着,不断重复之前一切他们做过的事。


等待分别到来的过程对瑟维来说同样美好又惆怅。在遇到远望者之前,他的生活是一段灰暗的长途跋涉,世界的棱角锋利无比。那不是真正的生活,只是一步步走向成年,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走向那片埋葬着其他孩子们的草地。还好,他的远望者早早地拦在半路,用斗篷兜住他,跑着把他带去了另一个通往阳光和沙滩的方向。


他们没有第二次当面谈论那个杀人提议,仿佛那只是个留在去年冬天的玩笑。


时间在灰白色雨幕和无云碧空的交替下飞快地奔向七月,转眼就来到了海盗们期盼已久的夏季庆典之夜。


“你会去看晚上的演出吗,克利切?”


那天他们最后一次在海边小屋见面,拥抱、亲吻。这不算约会,一直不算,他们的亲吻从来都止于唇角。在准备离开的时候,瑟维抬头问他。


“我不去,小公主,我还记得你说过不想让我看见你穿裙子的模样。”克利切挑眉,隐瞒了春天时他曾对一颗星星一见倾倒的事实。


“那,那你能在广场等我吗?演出结束之后,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当然。”他答应得果断又温柔,“晚上见。”


他真的没有走进剧院,即使这天白胡子魔术师、浪人马戏团和瑟维会同时登台表演,即使弗雷迪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张门票,即使旅舍里的所有海盗都选择出去找乐子,他就是不出门。他铁了心地守住楼下沙发上的一角天地,帽子盖在脸上,任谁叫都不愿挪动屁股。


“让克利切一个人待会儿。”他不耐烦地摆着手。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沮丧极了。海那么大,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说不定没有下次了,谁知道呢。晚上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再见,我会想你的”?噢,千万别,这太像个承诺了,还是只说“我会想你的”就好。或许应该留点临别礼物,比如——


他摸到了腰间的枪,而另一边什么都没有,匕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猛地坐起来狂奔出门,向着广场。克利切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像一阵风,甚至比风都快。他脑子里警铃大作,耳道轰鸣,顾不上呼吸,那个埋在去年冬天积雪之下的玩笑被挖掘出来,变得越来越真实,不再轻描淡写。“把你那个该死的老师杀了。”——他说这句话时用了什么语气?什么表情?瑟维当真了吗?当真了吗?上帝啊!那个臭小子偷了他的匕首!他的心狂跳不止,突然有些期待男孩做到又极度担心他做不到。你能指望一只兔子挥刀杀人吗?不,你不能,兔子都他妈应该活在童话故事里。他飞快地穿过集市,穿过浪人的马篷车,穿过万头攒动的人群,在挤满了商贩和顾客的大广场上晕头转向。人群推搡他的胸膛撞击他的背,他在巨大的洪流中被挤来挤去,伸长了脖子朝着剧院的方向张望,努力稳住脚跟不让自己淹没在吵嚷的人海中。


——他拼尽全力将充斥世界的混杂噪音抽丝剥茧,最终捕捉到那个他焦灼地等待已久的、由远及近的声音。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克利切——克利切,我的克利切!我做到了!!!我把安德森干掉啦!!”


海盗远望者瞪大双眼,抬头看着那个从遥远的教堂旋梯彼端踉踉跄跄奔跑而来的小兔子,看着那个曾被自己的画笔悄悄描绘过的清瘦男孩,此时正套在一身滑稽又累赘、仿佛中世纪贵妇专属的蓬松礼裙里,趔趄中踩到拖地裙摆,哗啦啦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他用胳膊撞开乱纷纷闹哄哄的人群,张开双臂一把接住那颗狼狈不堪却闪闪发亮的星星,他们一起跌倒在广场中央的大理石地砖上,天旋地转间克利切觉得整个世界的重量都落进了怀里。瑟维紧紧抱住克利切,对着海盗又惊又怒的表情一通乱吻,一遍又一遍亲过他的眼角、额头、嘴唇、胡茬,毫不在意掌心尚未干透的血渍染红对方的衣领,眼睛像一整片温柔至极波光粼粼的大西洋海面,倒映着白昼与黄昏、夜晚与拂晓的轮回。


“妈的,你还敢叫的更大声点吗?如果你希望我们加速死亡,就干脆向全世界宣告你做了些什么好事!”


克利切破口大骂着托住瑟维的腋下把他扶起来,年轻的魔术师嘻嘻哈哈搂住海盗的脖子大笑,他尚未成熟的少年躯体裹在蓬松宽大的复古礼裙里,像是偷穿外祖母当年毕业礼服的调皮孩子,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化了淡妆,几根稍长的碎发扫在睫毛上,女士香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腥气钻进克利切的鼻腔。


“哎,妈的…没时间多说了,公主殿下,跑起来吧。”


信号弹飞出枪膛冲向天空,点亮宇宙的红光烟火般炸开,飞溅整个夜幕。他抱起那一大团被灰尘泥土染得脏兮兮的花边裙摆,跟在瑟维身后催促他的混蛋小公主抓紧时间迈开步子。瑟维一直在笑,笑得气喘吁吁跌跌撞撞。他扔开手杖伞,踢掉不合适的高跟鞋,光着脚在前面提起裙子跑得飞快,缀满花朵的宽檐礼帽呼啦一声被风带上夜空。他们闯过惊叫迭起的人群,闯过庆典之夜灯火辉煌的街巷,闯过少年记忆里十五个雨季的乌云和阴霾,码头的夜风在耳边诉说对海的爱意,克利切却无暇偷听这空洞的甜言蜜语,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追随眼前星光月光交替照映的背影上。


“我要跟你去海上,克利切!”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宣布,活像个真正掌权的蛮横公主,“指使我干掉安德森的是你,从今以后你…你休想甩掉我!不然我就用魔术棒把你的金银财宝通通变成石头!”


“你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我的殿下?”克利切不耐烦地一弹响舌,“敬请做好被凶恶海盗们大骂一通的准备,密涅瓦号不得不今晚就起航,而你是毁了他们所有人享受庆典之夜的罪魁祸首。”


“这不怪我!”


“少废话,继续往前跑。趁治安官还没骑着马举着火枪追过来,给我一口气跑到船上去!”


跑,继续跑,小混蛋,我保证雷声和噩梦再也不敢追上你,你将见识童话般的航海冒险:酒瓶里的气泡海洋,卧室地板上的毛绒旷野,圣诞树下连绵起伏的彩色礼物山脉,敌人不过是甜腻腻的奶油恶龙,洒满糖霜的冰淇淋海怪,草莓口味的硬糖暗礁,还有,还有,那个铁定会揪着我的衣领逼迫“赶紧把这个捅娄子的小屁孩儿丢去喂鲨鱼”的船医女士,老天,我可真怕她。但是——继续往前跑,小混蛋,我们的密涅瓦号就在那儿,高高扬起船帆!启航——向着拉莱耶!金山和财宝就在前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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